2007-06-11

如果香港沒有冬天

世界變暖,香港的夏天愈來愈長。3、4月的暮春,給驕陽蠶食了一截。秋風吹不走溽暑,偶然有一陣涼意,商場的空調卻照開如常。冬天變得不怎樣冷,也實在不像冬天了。香港位處亞熱帶,四季的分別本已不像溫帶地區明顯,如果天氣變得更暖,沒有冬天,香港會變得怎樣?

沒有冬天,人會變得更煩躁,脾氣更壞。處處「火傘高張」,你能往哪裏跑?最後還不是躲在空調的地方,圖個涼快?人是睏了、倦了,卻容易胡思亂想。這種境況正是《文心雕龍.物色》篇所謂「滔滔孟夏,鬱陶之心凝」:初夏陽氣蓬勃,心情鬱悶不舒暢。何以解熱解悶?古人會喝口茶,好叫「兩腋生風」,或坐在陰涼之地,搖着蒲扇,發發白日夢。現代人卻把冷氣調到二十度,消滅了溽暑,卻悶得發慌,於是上網作blogger,在虛擬的「談話室」吹噓一己的opinion。但對着chat box太久,連姓名、身體、心理、性別全告「隱蔽」起來。更患上妄想症,把欲望由電路板投射到世界,要通過網絡把同道組織起來,準備一齊罵人、打劫、製炸彈、偷拍裙下春光。

文化不可虛擬

是世界變暖、夏天太長帶來的禍端。愈暖愈不想跑到街上。這話不假,但文化是要親耳去聽、親眼去看,不可虛擬的。論文化,熱帶地區比溫帶似少了一點層次感。《紅樓夢》沒有「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冷豔,哪來「風雨夕悶製風雨詞」的淒涼?如果意大利一年十二個月都氣候如春,韋瓦爾第(Vivaldi)的《四季》也許不能這樣打動人心。如果西伯利亞冬天不冷,妥斯托也夫斯基的哲理小說就失去那種削臉而來的冰冷。「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文心雕龍》的話可為註腳:下雪了,思慮嚴肅而深沉。藝術家是一種奇怪的熱血動物,手指冷得快僵硬了,卻有興致拿起筆寫寫畫畫,往往能做出傑作。

1997年7月1日,香港下了一場大雨。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在雨中把英國國旗摺得整整齊齊,運返他家鄉。他眼角濺了一些雨點,有點討厭,會不會像流行曲《Crying in the Rain》所言,「等待暴風雨的天氣,隱藏眼淚不給你看到」?彭定康這樣的政客肚可撑船,未必是「揮淚別香江」或「揮淚別蛋撻」。大概眼睛是有點模糊,彷彿「a foggy day in London town」吧。九七後,香港天氣更晴朗,也更悶熱。董建華主張大量建屋,家家開空調,溫室效應之下,香港早已由石屎森林變成石屎蒸籠了。

香港天氣愈來愈熱,霧也不堪停留。天水圍濕地公園開放不久,烈日當空下,一家人進園參觀。但走上觀鳥塔,裏面只擠滿人,遠眺卻看不見鳥。這樣燠熱,季候鳥當然不來。如果世界變暖,鳥兒便乾脆在大陸過冬了。然而濕地永遠為鳥兒開放。當天氣回復正常時,白鷺仍會翩然而至。多一塊濕地,總勝過多一幢高樓。

南北不分 怪腔怪調

去年夏天,陪兒子到公園學踢球,在樹蔭下讀Graham Greene的《The Heart of the Matter》。一個殖民地警官Scobie同妻子感情不和,愛上一個年輕的寡婦,卻遭人勒索,要他放鬆緝私行動。既不能盡忠職守,又不忠於婚姻和信仰,即欲求死也不能卸除罪感。最後,Scobie在悶熱的西非自殺了。婚姻的空洞、人性的弱點、信仰的壓力,一層一層像風和雪拷打主人公的心。我怕今天的學生讀格林,未必有耐性去剖析這部小說的複雜層次。

近日打點舊書,在故紙堆裏找到一首手抄的詩。錄之如後:

Shoplifting is a wrongful deed,
Sparked off by a moment's greed,
If from the path of right you swerve,
You'll surely get what you deserve,
A stay in jail, a fine to pay,
Think what family and friends will say,
Forever yours, the mark of Shame
And only foolish greed to blame,
Don't spend a life that you'll regret,
With a criminal record you can't forget.
Remember this: In shops “Don't Steal”,
Or the heavy hand of Law you feel.

不敢逐句依韻照譯,改用散文意譯如下:「高買行為錯之又錯,不過出於一時貪念。你若不由正途,定必自食其果。身繫囹圄還要重重罰款,想想親友會說些什麼話,一生背着恥辱的烙印!要怪只怪那愚蠢的貪念,且勿讓生命在遺憾中度過。犯罪紀錄忘也忘不掉。謹記:逛商店時切莫偷竊,否則嚴刑峻法,你會吃不消!」

這首詩勸人勿在店舖高買,真是諄諄告誡,設想周到,有一種英語的直率而又不失溫柔敦厚。行文用「雙行體」詩句,押韻工整自然,作者雖云乃「灣仔區防止罪惡組」,大概出自一位念英國文學的警官手筆。論文思,的確能把西方的「罪感文化」與東方的「恥感文化」糅合起來,水乳交融。

今天的香港社會,講法治和人權,重懲教而不重監禁,用種種社會學的理論解構犯罪動機,比殖民地時期實在進步了,卻未必這樣文采斐然。論文化或語文,卻是前所未有的雜亂無章,時而南北不分,時而怪腔怪調。在西鐵上我聽播音員用普通話說:「請照顧同行之小孩及長者。」這是直讀粵語,那「之」和「及」特別刺耳。殖民地官員利用韻文和詩句,帶諷帶勸叫青少年不要犯罪這舉措,確實不合時宜。青少年不懂得法律的嚴苛,我們還是在暖暖的空調車廂裏過冬好了。

陳德錦
信報財經新聞
文化
10年一潤
*日期如下

師奶兵團陷香港

觀眾要看的其實不是創意,而是自己的價值觀的被放大、被接受和被肯定。
不管你是男人女人,當有人把你叫做「師奶」時,你會反感嗎?

會的話,是因為「師奶」從來不是讚美。一個女人自稱師奶代表她有些無奈地接受自己,但在把一個女人叫做「師奶」之前,你便要對她的心理狀況有些了解:她有否有足夠的自信,連被定型為少見世面、眼光淺窄、聲大夾惡、斤斤計較、愛講是非或品味俗氣惡劣—都不介意?但,沒有丈夫便不能叫做「師奶」,所以再小女人的女人也不介意自己是「師奶」,皆因她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大叫一聲:「老公!」

當然,有老公還不是令女人不介意被叫做「師奶」的全部理由,一個可以給她權力的「家庭」才是。而「師奶」跟「不是師奶」的分別正是在於:「師奶」還是有着特定一套的人生觀。人生觀同時反映一個人有沒有世界觀。任何覺得需要擁有世界觀的人,都是因為自覺渺小。這份自覺性將推動他去開拓更廣闊的天地,過程中將考驗一個人的胸襟、耐力和創意。

商場、市場、戰場

「師奶」卻一開始便被灌輸了必須忘記和放棄自己的觀念。這要追溯到五六十年代,那時候沒有人會把師奶聽作是貶低身份的稱呼。在那手停口停的年代,「師奶」的世界觀便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成形:沒有事情比溫飽和安定重要,所以做人態度必須務實,當「師奶」教育下一代時,對兒子會說搵錢最緊要,對女兒是如何搵老公。

「師奶」少不免把對下一代的期望當成是心理補償。也就是說,子女們將擁有她們沒有選擇的機會。矛盾的是,「師奶」又會要求子女們不要按照興趣、性格為前途作出個人選擇。本來她們可以跟隨時代的步伐和子女一同進步,但「師奶」會在被要求更新價值觀時告訴你—可能也是告訴自己—「太深奧了!聽不明白!點解要講埋晒啲唔知噏乜嘅嘢?!係咪想蝦我讀得書少?」—自卑,如是成為「師奶」拒絕接受新事物的抗體。

在崇尚物質的今日,師奶們再不像以往般缺乏比較的條件。男人愛炫耀是要別人尊重他的權力,「師奶」的愛面子,則是來自怕被別人看穿她沒有價值。她們的空虛如是造就了傳媒的乘虛而入。大量提供給她們明星藝人的蜚短流長彷彿真的增加了她們的優越感和自信心。但難道「師奶」之間就不能有更深入的話題了嗎?她們就真的只能在物質世界聽隨廣告和傳媒呼喚,不能有更高追求,更靈性的精神生活—除了參加瑜珈班?

上述問號其實全部和「師奶」的自覺性有關。惟是媒體看中的不是「師奶」的進步空間,卻是她們的心理弱點。原因是,「師奶」比以前更有錢,已經不只限於低下層的已婚婦女,「她」的涵意已伸延到有着中產背景但更認同傳統師奶觀念的未婚女性,甚至男性。簡單一句,「師奶」已經成為商場、市場、戰場。

否則,TVB不會在一個晚上連續播上《同事三分親》、《師奶兵團》和《溏心風暴》三齣「師奶劇」,甚至整個無線節目設計絕大部分是以「師奶」為目標觀眾,造成類型乍看有很多種,但切入角度卻萬變不離其宗:假設這社會的人都是怕蝕底的、沒有更高理想的和沒有真正主體的。迎合「師奶」口味的手法也是換湯不換藥,繼續以抄襲、模仿別人或自己(《師奶兵團》和《窈窕熟女》均是抄《靚太唔易做》)來濫竽充數,也一樣有二百至三百萬香港人支持,證明觀眾要看的其實不是創意,而是自己的價值觀的被放大、被接受和被肯定。

剝削自我幻想

「『師奶』是最偉大的職業!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原來只有師奶。」在TVB周刊裏的這段文字,是在宣傳《師奶兵團》之餘,也給認同自己偉大的「師奶」們立下牌坊。換個角度看,就是借歌功頌德來glamorize師奶的身份,卻不去反思師奶的心態;借glamorization來剝削師奶對自己的幻想,而不是藉辯證幻想來幫師奶增加面對現實時所需要的力量。《靚太唔易做》和《師奶兵團》水準上的相去甚遠確是在於「文化差異」上,但理由不是無線監製所解釋的中國人不是美國人,而是其抄襲一直存有選擇性,那便是把一切highbrow(高眉文化)、middlebrow(中眉文化)都矮化成lowbrow(低眉文化)。

Lowbrow之所以叫lowbrow,便是在本質上屬於反智,逃避主義,所以大眾化。 Lowbrow當然也有良幣劣幣之分,好的能做到扛着低等反低等的既反抗菁英,也反抗平庸;既反抗扮嘢,也反抗無知。但TVB的節目路向卻剛剛相反,由戲劇的假扮低下階層其實很「中產」,以致強裝「高級」其實很草根,均反映着這家電視機構拒絕看清現實,因而永遠落在電視文代發達的國家後面。

可悲的是,香港不止一家電視台是這樣,我們的電台、報章幾乎是個聯盟,導致「師奶」既是每個人不願往身上貼的標籤,骨子裏卻是……很多人連自己是百分百師奶都不知道。「師奶」不只活在菜市場和電視劇裏,「她」絕對不是一種身份,她是價值觀,所以大學生、中學生、教授、教師、政府高官都可以很「師奶」,然後「師奶」當道,然後香港淪陷成為一個「師奶」之城。

林奕華
信報財經新聞
文化
城市筆記
*日期如下